就在國公爺召集族人開祠堂的前一日,殷夫人和徐念安收到了趙桓熙從廣寧寄來的家書。
下人把家書拿來之後,殷夫人見給自己的是薄薄一封信,給徐念安的卻是用油紙包裹好的一本冊子樣的東西,忍不住問道:「那是書,還是家書?」
趙佳臻見她目光灼灼的,故意道:「反正弟妹還在午睡,要不我們先拆開看看?」
殷夫人遲疑一下,道:「別了,直接給她送去吧。」
下人把家書給徐念安送去後,殷夫人和趙佳臻湊在一起看趙桓熙寫來的家書。
他詳細描寫了自己到遼東之後的吃穿住行,說李營待他很好,營里的士兵也待他很好,他在那邊過得挺適應的,唯一不適應的是一個月只能洗一次澡。
殷夫人看得又笑又哭的。
趙佳臻也擦眼淚,對殷夫人道:「既然桓熙住在廣寧的大營里,那除非古德思勤打到廣寧,否則他應當是不用出戰了。」
殷夫人不懂這些,但她樂意聽這樣的話,點頭道:「希望遼東的將士神勇無敵,早日打死那狗賊!還遼東百姓太平,也讓桓熙能早些回來。」
徐念安有孕之後,別的反應沒有,就是嗜睡。午後一覺睡到未時過半才醒。
醒來坐在妝台前讓明理給她抿頭髮時她才發現桌上有個方方正正的紙包。
「那是什麼?」徐念安問。
明理道:「姑爺給您寄來的家書。」
徐念安拿過紙包,心裡有和殷夫人一樣的疑問:這麼厚,到底是書還是家書?
她拆開外面用來防水的油紙,定睛一看,還真是家書,封面上寫著呢——給冬姐姐的第一封家書。
只是這家書是像冊子一樣裝訂起來的。
徐念安很好奇這麼厚的家書里他都寫了些什麼,翻開封面,第一頁居然是幅畫,畫的是她坐在慎徽院他們房間的窗前,懷裡抱著一隻……小麒麟?
畫的下面他寫著字:冬姐姐,昨晚我夢見你了,不知為何,夢中的你懷裡抱著這麼一隻又丑又可愛的小東西。莫不是家中有事發生?你在家裡還好嗎?
「嗨呀,姑爺居然隔著千里之遙都夢見小姐您懷抱麒麟,小姐這一胎定是個小公子。」身後明理高興地道。
徐念安紅了臉,對明理道:「你去廚房叫廚娘今日燕窩裡少放些糖,昨日她們送來的太甜了。」
明理笑嘻嘻道:「是。」
她出去後,徐念安繼續翻看家書。
第二頁還是畫,畫的是十里亭眾人送別他的場景。
後面每一頁都是畫,有的畫著黃昏時野舟自橫的渡口,有的畫著晨起時雲霧繚繞的群山,路邊小橋流水的人家,遠處紅瓦黃牆的寺院,都是他這一路的見聞。
路上遇著秋葉絢爛的楓樹,他會畫下來,還附贈已然乾枯的楓葉一枚,有些是不知名的野花,他也畫下來,附贈自然風乾的野花一朵。
驛站燈火昏黃的夜晚,集市肩摩踵接的清晨,在他的筆下栩栩如生,就彷彿他一路走,一路用他的眼睛和筆,將這一幕幕拓下,再寄給她。
徐念安輕輕摩挲著那些葉子和花朵,他細膩的筆觸,心中柔軟一片。
翻到後面,便是他到了廣寧大營的見聞了。
他把李營畫了下來,讓她知道他長什麼模樣。
他畫了伺候他的馬老六,說他年紀輕輕名叫老六,是因為他們爹娘叫他們兄弟都是老大老二老三這麼叫,他行六,就叫老六了。
他還畫了一個外形粗獷的中年漢子,說是他在營里新認識的朋友,名叫曹三刀,是個隊長,手底下有五十個兵。
他還畫了他住的營帳,從外到內。說一開始很不習慣,因為營帳只有帘子,沒有門,他覺著不安全。可是在營里住了幾日之後,他又覺著在這個地方完全不需要門,因為士兵們最大的保障來自身邊的同袍,而不是區區一扇門。
最後一頁,他畫了他自己坐在桌旁看她送他的手把鏡背面,下面寫著:「冬姐姐,我很想你,很想很想。希望你不要這麼想我。因為這麼想又見不著,好難過。」
徐念安濕了眼眶。
會把家書寫成這樣的他,叫她如何能不想?
次日,國公爺坐在木輪椅上,由向忠推著,在趙家宗祠里召開家族大會,當眾將趙明坤,趙桓朝和趙桓陽三人從族譜上除名,罪名:不孝。
這個罪名重而不需要實證,父母說你不孝,你就是不孝,故而,誰也不能為這三人說情,事實上,也沒人想要為這三人說情。
國公爺做事周全,將三人剔出趙家族譜後,就命人寫下布告,言明此三人已被逐出趙氏宗族,此後不許姓趙,不得以他趙愷槊的兒孫自居,不得以靖國公世孫趙桓熙的父兄自居。今後這三人一切言行,皆與趙家無關。
布告寫好後,順天府門前,御街上,城門口都張貼數張,公之於眾。
之後,國公爺命族人給趙氏家族姻親故舊都去信一封,言明此事。
國公爺此番做得這樣決絕,也給了其它趙氏子孫當頭一棒,叫他們知道若不好好做人,是真的會被逐出家族,淪為過街老鼠的。
這件事塵埃落定之後,殷夫人躲在房裡痛快淋漓地哭了一場。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她終於熬到頭了。
那混賬再也不能仗著身份欺負她的兒女,只要桓熙能平安回來,此生,她無怨無憾了。
留在京城的趙桓朝看到御街上張貼出來的布告,一時猶如五雷轟頂。他不敢自己回靖國公府找國公爺求情,只得騎馬出京去追他爹。
趙明坤帶著妾室庶子行至半路,突然被趙桓朝追上,告知他他們父子三人都被國公爺給逐出了趙家。
趙明坤一個沒撐住,當場就暈了過去。
客棧,趙桓朝與趙桓陽將趙明坤安置在床上,讓杜姨娘在一旁伺候,他們兄弟倆來到隔壁商議起來。
「哥,此事真的沒有轉圜的餘地了么?祖父他真的這麼狠心?」趙桓陽至今都不敢相信他們都被祖父逐出了趙家,從今往後都不能以趙家子孫自居的事實。
趙桓朝搖頭:「如今滿京城都知道了我們父子三人被逐一事,斷無轉圜餘地了。」
「那今後我們該怎麼辦?」趙桓陽六神無主,從靖國公府的子孫一下淪落成無姓無根之人,這讓他對於自己的人生徹底茫然了。
趙桓朝在房中徘徊幾步,回身道:「我們不能再與父親同行了。」
趙桓陽瞠目:「什麼意思?你要丟下父親?」
「如今沒有家族依靠,父親只能靠著他在平涼府那八品小官的俸祿活下去。如果我們跟著他一道去,誰都知道被逐出趙家的就是我們父子三人了,一個不孝的罪名壓在你我頭上,一輩子的前途都毀了。父親俸祿微薄,只能勉強養活他與姨娘兩人,我們兄弟,需另謀出路。待我們有所作為了,再去接他們倆不遲。」趙桓朝道。
趙桓陽素來是個沒主見的,兄長說什麼便是什麼,趙桓朝三言兩語說服了他,當晚兩人便卷了趙明坤借來的銀子,帶著韋氏和兩房的兒子走了,把兩房的女兒和趙明坤杜姨娘給留在了客棧里。
次日趙明坤醒來,身邊是兩個哇哇大哭的孫女,杜姨娘手裡拿著幾粒碎銀,老淚縱橫地對趙明坤道:「桓朝和桓陽韋氏都不見了,就留下了這些,老爺,我們該怎麼辦?」
趙明坤氣得白眼一翻,又暈過去了。
廣寧大營,李營在主帳里處理完軍務,出營帳看看,今年的天冷得特別早,只怕不到十月就要下雪了,然而底下將士的冬裝卻還沒到位。
他心事重重地在營地里走著,老遠看到校場上士兵們正在練習拼殺格鬥。
其中有個人特別醒目,是趙老將軍那個世孫,趙桓熙。
他穿著他漂亮的輕甲,人長得白皙,在一眾灰撲撲的士兵裡頭十分扎眼。
聽馬老六說,他到了營里之後,早上主動和士兵們一起跑圈練耐力,下午和士兵們一起練習格鬥拼殺,吃住方面也是隨遇而安,從無怨言,待人也和藹,從未因為自己是靖國公世孫而高高在上。
這倒是出乎李營的預料,一般這個出身又是這個年紀的世家公子,少年輕狂幾乎是常態,鮮少有如此穩重謙和的。
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趙桓熙的刀法顯然是趙老將軍親傳,一招一式都很熟悉。只是,這般一聲不吭規規矩矩,是在練武還是在打仗?
他大步走過去,喝停陪趙桓熙練刀的曹三刀,自己拔出腰間佩刀,對趙桓熙道:「來。」
趙桓熙練了半個時辰,已是大汗淋漓,聞言握緊刀柄一刀朝李營砍來。
李營輕飄飄地一擋,將趙桓熙的刀盪開,力道之大震得他虎口欲裂。還未回過神來,李營的刀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趙桓熙愣在那兒。
李營冷聲道:「就這點能耐?」他擡起一腳就把趙桓熙給踹了出去,收刀回鞘,環視周圍因這裡的變故而停下來的士兵,道:「跟你們說過多次了,不要把練習僅僅當做是練習,要當做真的在戰場上和敵人廝殺。不要怕傷到同袍,你現在傷他,不過是給他添一道疤或者在床上躺幾天的事,可是到了戰場上,訓練出來的面對危險時的本能反應能救他一命!大敵當前,沒時間留給你們陪孩子玩兒!都給我振作起來!」
說完他就走了。
曹三刀這才敢過去扶起趙桓熙,關切道:「小趙將軍,你沒事吧?」
周圍士兵也來看他,這幾日,他們都混熟了。
趙桓熙忍著腹部疼痛,搖頭道:「沒事。」
曹三刀把他扶到校場旁坐著休息,他們繼續訓練。
趙桓熙拄著刀坐在地上,回想著方才李營的話。
「沒時間留給你們陪孩子玩兒!」
誰是孩子?他?
趙桓熙咬牙。
他成親都一年多了,才不是孩子!小瞧誰啊?
次日,李營再經過校場時,就看到趙桓熙和別的士兵一樣,叫喊著嘶吼著,在一招一式中拼盡全力,沒有半點公府世孫的矜貴模樣了。
他心中暗暗點頭,這孩子雖是弱,但能知恥而後勇,也算難得。